一、
出發到Lviv前,沙發主N發來的訊息都是簡短而冷淡的。我想像他是一個拘謹嚴肅的人。N把住所地址傳給我,著我待他下班後直接到那個單位找他。於是下午五時正,好不容易找到那棟像唐樓般的建築物,確認門牌沒錯後,我略帶不安的敲了敲門。
第一次沙發衝浪,和都柏林的沙發主初次見面時,我伸出右手示好,不擅交際的我還為此舉感到有點自豪的同時,對方卻張開雙臂,殺我一個措手不及。我馬上轉換姿勢打算迎接他的擁抱,他又反過來想握手。最後我們還是相擁了一下,很笨拙難堪地。敲門之後,我一直想著這個,想著這次應該握手,或是擁抱。
還未決定好,門就打開了。眼前的N,比我高出一個頭之多。他沒有握手或擁抱的打算,只是站著。我說,很高興見到你。他微笑,沒有回應,然後帶我參觀廚房、廁所、室友的房間,期間一句話都沒說,氣氛有點尷尬。終於他在客廳的電腦面前坐下。電腦停留在google translate的頁面,上面顯示的,左面是看不懂的文字,右面是英文,和見面前N發過來的訊息,一模一樣。我這才一下子懂了。他發來的訊息之所以像機械人般不帶情感,是因為那些都是靠google直接翻譯。前所述及的「my eng is very bad」亦並非謙詞,而是事實。他開始敲打鍵盤;我努力保持微笑。
二、
N家的牆壁上貼了好幾組照片。照片是他自己拍攝的,多以九張為一組,每組各有主題特色,明顯他是花了點心思去佈置。我邊欣賞邊嘖嘖稱奇,趁他在廚房煮意大利面時,偷偷對著那些照片拍了幾張照片,甚至還是用底片相機去拍。
傍晚N帶我到城裡走走,但不是去參觀什麼景點,而是走進一些大門沒鎖好的破舊矮樓房,爬它們的旋轉樓梯走到最頂層。我們重複又重複的這樣做。我逐漸開始想像他經常這樣擅闖民居拍攝人家的樓梯;他大概對城內的建築物瞭如指掌,哪裡有旋轉樓梯,哪裡有景觀好的天台,哪裡大門沒有上鎖,他都知道。
當然這些想像可能是錯誤的,可能他見我吃飽飯沒事幹才帶我爬樓梯運動一下。和他一起的三十個小時我們基本上都以單詞和肢體語言溝通,想像力稍為貧瘠一點也不行。以致我都無法清楚辨別,哪些是他的本意,哪些是我投放在對話裡面,自己的想像。只是我總是傾向相信想像。
每次到達最頂層,不用他多說,我也曉得我要往下面看,然後拍照,像他一樣。我沒有覺得拍出來會很好看,但為免掃他的興,我還是有樣學樣,故作認真的拍了幾張;只是連光圈快門也懶得調,任由樓梯的線條輪廓失落在一片漆黑之中。
在路上,N告訴我,他是在兩年前開始接觸攝影的,而英文則是六個月前才開始自學。然後我就記起N家客廳裡有一塊白板,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英文生字和短句;白板有被特別劃分出來的一角,他對未來的願景、計劃、一切細微的想法都記錄在裡面。他希望講好英文,短期目標是要記好某個數量的生字,又用多個感嘆號提醒自己要盡量講完整句子。歪歪斜斜的字母就像火苗一樣在白板上躍動著,散發著微小的光芒。
三、
我是坐過夜臥鋪火車從Kiev到Lviv的,到達Lviv時天還未亮,因為N白天要上班,我唯有背著大背包並穿著硬邦邦的馬丁鞋在城裡來回溜達,消磨時間。和他碰面後沒能休息,又馬上要跟他出去拍攝樓梯。再次回到他家,已經是晚上九點鐘。
前一晚沒睡好的我在活動了整整十五個小時後,只想趕快洗澡然後休息。不過在沙發上坐了沒多久,N就說:「We go!」同時比劃著,手臂由左至右在空中揮動了一下,直指著大門。他英語較好的室友在一旁解釋道,N要帶我去爬山。我無法反應過來,室友大概察覺到我的難為情,就問我是不是累了。我毫不客氣的猛點頭,默默祈求他能將我從困局中拯救出來。只是室友也似乎無法推卻N的熱情,最終我們還是出發了。他們甚至還帶上了地墊和睡袋;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入黑以後的街道冷清得很,幾乎一個人都沒有,而店也全關門了。我夾在他們兩個中間,沒有說話,專心走路。
在N的攝影作品中,除了旋轉樓梯,更多的是Lviv晚上的街道。N很喜歡拍攝店鋪的霓虹燈牌,然後以Lightroom後製照片,突出霓虹燈的顏色,並以其渲染照片的其他部分,再配以冷色調;那些照片中的Lviv,彷似在Blade Runner才會出現的場景。走著走著,我開始發現那些場景一個又一個的重現在自己眼前;也不曉得是因為我看過他的照片所以才留意多了,還是Lviv的霓虹燈牌真的很多。
走了一個多小時,我們才到達山腳。只是我沒看到山的本體,沒看到地的形勢;其實我甚麼都沒看到,因為那裡伸手不見五指。他們大概是有著貓頭鷹一樣的視力,大無畏的繼續向前走,只有我在後頭開著手機微弱的閃光燈照明。上坡的時候,N還得意的回頭跟我說,這是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景點喔。
終於我們到達一個較為平坦的坡,室友說他跟N經常都是來這個位置看夜景。我以為我將會鳥瞰到城在夜裡的輪廓,建築物在城裡的分佈,但它們跟我的旋轉樓梯一樣,都丟失在黑暗之中:我只看到一堆發出光芒的東西。他們拿出地墊和睡袋,以及在路上買的啤酒。N把睡袋遞給我,我想反正很快就會離開,應該用不著,於是把它放在一邊。後來,酒都喝光了,他們也沒有走的意欲,只是躺在坡上,我這才鑽入睡袋之中,因為實在太冷。我望著夜空中幾點星光,疲憊不已但不敢入睡,生怕會一睡不起。再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,我意識到他們真的不打算離開,才把眼睛閉起來;我好像睡著了,又好像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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