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班牙|夏至

夏至於我的意義,是西班牙賦予的。兩年前旅居華倫西亞時,在沙發衝浪上認識了西班牙男子L。L說,過幾天打算和他的美國女友K跟其他朋友,到沙灘慶祝Fiesta de San Juan,問我有沒有興趣。那時的我才搬到華倫西亞不到一個月,遇到可以蹭著當地人一起慶祝什麼的大好機會,我當然不加思索連忙說好,有如興奮雀躍的小狗快速地搖擺著尾巴,儘管我連那是什麼節慶都不知道,亦沒有特別喜歡沙灘。

後來從西文老師口中才得知,Fiesta de San Juan是一個慶祝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天的節日,慶祝的方式是,到沙灘,生篝火,一直到凌晨。我無法想像那是怎麼樣的一個節日,雖然略帶不安但還是硬著頭皮赴約了。在完全陌生的文化中,我總是特別外向。

我按時於七點正到達沙灘,大約七點半,L才回覆訊息說,大概一個小時後才到。我沒有特別生氣,只是責怪自己,竟然又忘了,hispanohablante血液中流動著遲到是基本的基因,明明在哥斯大黎加已經吃過很多次苦頭。

獨個兒在熙來攘往的沙灘,站著如嘍囉等待一個小時,未免太過可憐。為了不招人耳目,我從沙灘的一端走到另一端,然後再折返。沙灘設有好幾個擺放乾柴的區域,不少人排著隊,等待從義工手上獲取生火需要用到的木材。我驚訝,西班人的fiesta竟然可以如斯的有規模又有秩序。

終於在八點四十五分,我和他們碰面了。在完全陌生的文化中,我也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。我們很快就在沙灘上找到一個空位安頓下來。K說,要挖一個洞來搭篝火,於是沒有工具的我們開始徒手挖起沙來。挖了好一陣子,洞還是沒有很深。抱著木材回來的L望了望卻說,還不錯啦,然後開始往洞裡面堆疊木板和樹枝。我望見附近大叔自己挖的洞,大得像一個私人溫泉。

火生好後,K急不及待拿出了一大包,秋季旅行燒烤必備的Rocky Mountain牌棉花糖。她說,L竟然不知道這種棉花糖的存在,不知道燒烤可以燒棉花糖。這包Rocky Mountain,是她好不容易才在城裡一家美國雜貨店找到的。我們小心翼翼的把棉花糖插在長竹籤上,圍著火堆專心致志把那純白的方塊烤得金黃。火堆旁的人越來越多,我都忘了誰是誰的朋友。

燒完棉花糖,K又拿出了一疊便條和一堆筆。她說,每人拿兩張紙,一張寫想要拚棄的東西,十二點前燒掉,另一張寫願望,十二點後燒掉。我恃著身邊沒有人看得懂中文,把好些不願在人前承認的軟弱,統統寫在第一張紙上。(但把紙掉進火堆前還是,以防萬一,將紙對折了兩次,免得那些軟弱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氣之中。)

我給兩張便條各拍了一張照片留作記錄。現在翻查相簿才發現,當時紙上的刻骨銘心,在一兩個月後已是過眼雲煙,不值一提。那當然不是因為它們被我燒掉了;在經歷過足夠多的悲傷以後,就會開始明白那些時間會沖淡一切、煩惱會解決煩惱,老生常談的道理。如果這兩張照片沒有把當時的難過定格,從前跟現在,其實沒有多大分別,同樣由大大小小新的舊的痛苦交織而成。不過,在經歷過足夠多的悲傷以後,也會明白,知道這些並不會令當下的痛苦變淡。

最後一個儀式,是在午夜十二點到海裡去,背向大海,跳起來跨過七個浪,然後許願。K和其他人裡面原來都有穿泳衣,一到十二點就迅速把外面的衣服脫掉往海裡跑。我把手機掛繩縮短好讓手機緊貼腹部後,也笨拙的跟著他們穿梭人群走到海邊。我仔細數著跳過的浪;我不記得當時許了什麼願望,只記得返回原來篝火位置的路程一片混亂,一堆又一堆的人圍著一個又一個的篝火,所有群組緊緊的靠攏在一起,在如此密集的環境中,有一個少女,在她那堆朋友旁邊,直接蹲下來把褲子脫至腳跟隨地便溺。

不是社交媒體的提醒,我也差點不知道今天是夏至。「Today is officially the first day of summer and the longest day of the year!」帖文如是寫著。今天以後,夏天就要開始了,好像是值得高興的事情,但我總是想到,白晝從今天開始,只會變得越來越短。夏天的開始,就是在步向結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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